七月十六夜与父母电话:父母的无力感与我的轻蔑
我想是自青春期开始的一个习惯,也许是初中,或许更早。我对父母轻易地表现出轻蔑。尽管我知道这是「自然的」,但我仍然感到遗憾,尤其是现在,一个自认为愧对父母养育之恩的二十岁时候。
教育和极权的共生
父母对于孩子「长大」的标志,让我猜一猜,大概会是觉察到「无力感」的时候。如是的场景在影视中并不鲜见:年岁渐长的少年进入青春期,反叛、放肆、无所顾忌,某日犯下打错,其父母抬手眼见要打了,终究没有下手。这绝不仅仅是于心不忍,可能更有一种深远的担忧——孩子已经开始萌生自我意识,开始主宰自己的世界了,若真下手说不定要造成无法挽回的撕裂。这种无力感,生于对孩子的世界的失控。
孩子初见世时,懵懂无知,面对的唯有来自父母的「极权」——容我解释,这里没有贬义,只说极端的权力 (power),大多数时候它充满着爱意与仁慈,或许也没有(比如对于「父母皆祸害」小组的同胞们)。「这叫红色,那位叫叔叔,筷子应该这么拿……」孩子对世界的全部认知来自于父母,是谓父母完全地控制孩子的世界,教育和极权共生。
深远的启蒙与控制
稍微有点陈词滥调的嫌疑。我的被控制,则可能比一部分同龄人要更甚,也不是在于活动自由之类的限制,恰恰相反,我的父母一向是比较开明和宽容的。——我怎么仅一句话里就前后矛盾呢?
现在的我对于世界的认知,一大部分谓「科学」,而我的父亲对我的科学启蒙有着相当大的作用。不仅如此,他也敬畏神灵,所以自小我也听说着许多民间的神秘传说。这两个部分是我的世界的重要组成,就此而言,所谓被控制的更甚,也是我受父母之恩泽更为深远。
与此同时,虽然我内心非常反叛,但我实际上非常之怂。所以总体上我算是个规矩听话的小孩。
夏夜的一次电话
夏天的淋浴,我喜欢从用热水渐调到用冷水,温度变化的水与肌肤接触,非常爽。尤其最好浴后适逢夏夜的凉风,微微吹拂,无聊日子里难得的身心高潮——今晚正是,不会如昨晚一样闷热。在阳台或伸懒腰,或坐下耷拉,东风拂面,舒服又熟悉,想起在家吹晚风的幸福了。拿起手机 FaceTime 给家里,闲聊。
我打电话回家几乎未有什么要事,有时自私地忙,一个月都不打,有时猛地想起就打。话里是琐碎,甚至要找话说,其实沉默也好,沉默如同我往常在家待着,只要数据连通我就觉得家人在身边。
正说着准备自己做东西吃的事,提起用电安全,我忽而模糊地想起,很久以前父母似乎有次意外地与交流电有碰触,当时非常危险,幸好结果无事。我记得这段是我从旁听父母交谈知道的,或许不是,我记不清。于是我问母亲:「以前好像爸说碰到电是穿鞋不接地无事还是赤脚接地无事来着?」真是问得毫不惭愧,这点物理知识都要忘。
父亲在旁边明显地严厉起来,略带着怒气说这不告诉,好奇这个对我不好。大意如此,是对着小孩讲的感觉。我叛逆的灵魂迅即升起,反对道:这点科学知识我上网一查便知,仅仅是现在闲聊提起罢了,好笑,难道我要蠢得拿手去默默插座一试吗?
看来对等,的确小孩子气,这小孩不是小小孩,是叛逆期的骄傲小孩。
爱、恐惧和无力感
是的,放下电话我觉得不自在,我觉得不好——这种自然反应一般的对父母的轻蔑。轻蔑的底气是骄傲的自我。
父亲此种严厉还有次几乎一样的,是过年时家人闲聊,说到年轻时父亲武力之勇猛精巧,奶奶好奇那么为何不授予孩子我、有武傍身何不呢。是今年的春节,所以我记得很清楚,父亲的逻辑很清晰:学了他要以为他会了,就容易惹祸上身;不会,到社会上认怂得个安全。有道理,免得我在这个 21 世纪的野蛮社会里「好勇必败」。
当这两件事情一起出现在脑中,我觉察到父亲的恐惧,一种出自深爱的恐惧——就是怕我出事,那就干脆不教,什么拳脚什么交流电,一概不教想必少一分风险。
不想转眼二十度春秋,我独立意识很久了,反叛愤怒也很久了。父母的习惯与现实不合,他们现在能够把控的空间不断紧缩。父亲用心良苦,出于温情的习惯也在近几年在我面前屡屡碰壁。可是一向暴躁的他终究也平和相对,未见恼怒未见气馁。
我要说的,只是父母这份时间造成的「无力感」。
对轻蔑的遗憾
也不算很意外,我开始觉察父母的心绪与感受。当然是依赖于换位想象,可能不够精确,但我觉得是如此了。
我一直希望我的青春期尽量长,一直保有赤忱、较劲与叛逆。可是这些东西也将导致我在眼前以及将来的生活中受挫,没办法的,否则,我怎么会觉得成长那么痛呢。
长大以后,觉得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世界,决定自己的意识究竟要往何处生长,常常傲视天地,自不量力。这种傲气碰上来自于父母习惯性的控制,容易产生冲突,「轻蔑」则算是平和的冷气了。尽管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,所谓习惯性的控制,其实也包含着父母对于已经成人的我轻视。我仍然对自己感到遗憾。
我完全可以有更加温柔的回应,可惜习惯的速度容不得我多虑。一次穿越大半个中华的通讯,我很不情愿这样收尾。
无力感代表着非暴力,其背后是深沉的爱;只是在世上混了二十年就要轻蔑爱自己的人,是幼稚且可笑的。